Thursday, April 18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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患難之日(上)

一、    在紅海邊上

一九六一年,我接觸到一班真誠的基督徒,有年紀比較大的,也有年輕的。雖然我當時就覺得他們也有不對的地方,可是他們真實無僞的信心,和由此而産生的愛心給了我很深的印象。他們喚醒了我兒時的信仰,使我這個離家多年,在世上吃盡了苦頭的浪子重新回到了父神的懷抱。因這不是本文的內容,此不細述。

“哦,親愛的主!本來我只想尋求世界,從來不想要祢。我曾多少次尋找否定祢之存在的根據,惡言攻擊祢,雖遭到世界的丟棄仍不後悔。可是祢實在是愛仇敵的主,祢沒有因為我的無知、叛逆而將我棄絕;祢仍然愛我、尋找我,為我捨命流血。我主,祢的恩愛我難以述說。”

從前,我認為基督教是秋風中的枯樹,很快就會成為歷史上的陳迹了。而現在我卻接觸到這枯樹中的生命。我知道這枯樹必然還會發芽、生長、枝繁葉茂。

我信主了,可是從我本身的經驗中我也知道,這世代的人容不得對基督的信仰。我發現,我好像當年的以色列人出了埃及以後卻站在紅海邊上。這世代猶如紅海,大浪滔滔的要把我們淹沒。我感到膽怯、傍徨,寫了一首詩歌來勉勵自己:

一、“以色列啊,前進!

樂土奶蜜流,迦南在前面;

悠悠約但天天把親人等。

二、以色列啊,進前!

奴罪已受夠,回頭是滅亡,

法老的兵馬眼看就追上。

三、以色列啊,前進!

與你同在的,是永生的神,

不要怕滔滔紅海浪萬頃。

四、以色列啊,前進!

仇敵必滅亡,你們必得勝,

看耶和華的火柱已前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二、客西馬尼

六四年初,在主的帶領下,我同一個姊妹訂了婚。我是一個在反右派運動中,因著“有右派言論”而從大學中被勒令退學回鄉耕田的;那時,我是被認為“永世不得翻身”的人。在生産隊裏做工,一個勞動日四角錢,幾乎不能養活我自己。只是我的岳母是一個有見識的人,她喜歡我,不因我的落魄而輕視我。再加上我有叔父、堂兄弟在南洋,或多或少有點僑匯,有個華僑的名聲。我的岳父又是什麽“歷史反革命”,也算是門當戶對了。

   我滿是荊棘的道路上有了一朵玫瑰,我愛她,憐惜她,感謝主的恩典。只是,我的心裏卻預感到有苦難和捆鎖在等著我。雖然從法律上講,那是根本不可能的,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,我將要坐牢。撒但恐嚇我,使我的心常常震驚。我感到我的愛情會被剝奪。環境的惡劣,心裏的痛苦使我急劇消瘦。“我主,我在世界上的苦難已經夠多,難道祢還要剝奪,一點兒歡愉也不能給我?哦主,祢知道,對我來說,死不是最難的,祢對我的剝奪使我比死還難。只是主啊,因著祢的愛我,我也已經愛祢,不管如何,照祢的旨意……。”

只是,六四年我只受了一場虛驚。那時是“社教運動”,雖有我們的弟兄遭到逮捕,甚至有謠傳說我已經被捕,但我卻一直安然無事。

六五年春節,我在僑居于南洋的叔父和堂兄弟的幫助下結了婚。我的妻子是一個過慣了苦日子的農村姑娘,比我小七歲。她不會因為我毫無收入而責怪我。我因著知道自己將會有苦難和捆鎖,而格外憐愛這個主給我的,要與我同負苦軛的伴侶。六六年初,我們有了一個女兒。我不止一次的對她說:“假如我要離開你,假如我要坐牢你打算怎麽辦?”初來她不說話,後來有一次她說:“你就是死了,我也不再嫁人了,我有一個女兒夠了。”我說:“好,再給你一個兒子。”我心裏很有把握,主會為著她的緣故給我一個兒子的。

三、主啊,憐憫!

六六年下半年,隨著那個卑鄙、下作的元帥的青雲直上,終於烏雲密布了。紅衛兵小將們個個戴著紅袖章,擎著毛主席像,敲打著鑼鼓,“叮叮噹!叮叮噹!”的整天折騰。到處勒令、抄家,捉人鬥爭、遊村、遊街。受不住他們折磨的,自殺死了,就貼上一張街照:“XXX畏罪自殺,罪加一等,死了還有罪”。不遠處,軍隊在練習射擊,傳來一陣陣機槍聲;恐怖籠罩著人間,……。

有一次開大會,捉到所有的五類分子戴紙角帽遊村。這就是所謂的階級鬥爭。其實除了那些幼稚、無知的“紅衛兵小將們”興高彩烈之外,在前面戴紙角帽的和在後面喊口號的,都是被強迫的。我也被迫跟在後面喊口號。走在我前面的一個“小將”還挾著幾個紙角帽,其中一個露出兩個字,是我的名字的前兩個字。我想,那個紙角帽可能是我的,他們可能馬上就會將我拉出來,給我戴上。我提心吊膽的跟著隊伍前行。後來雖然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那紙角帽不是我的,只是,我知道,我遲早是要戴那種紙角帽的了。

遊村走了一個大圈之後,來到學校的操場上。他們就叫那些五類分子都跪在地上來鬥爭。我曾經同有些弟兄跪著作過禱告,我跪半小時就一身酸軟難忍。我知道那樣在烈日底下,彎著腰長時間的跪著是什麽滋味,更何況有的人還被揪著頭髮,拉過來,推過去,你一拳,我一腳的挨打呢!我不敢看,又不敢走。我覺得眩暈,幾乎站不穩。我實在沒有辦法再支持下去,才冒著危險溜了。回到家裏,聽見那鬥爭會上仍然在喊口號,鬥!

我長時間的跪在主面前,一直到我全身酸痛還不起來。是禱告嗎?是的。只是,我只是跪著,沒有話說。

從前,我以為我可以為著主的名受苦,此刻我知道我是多麽的軟弱。“親愛的主,祢知道我是弱者中的弱者,憑著我自己,我軟弱的腳兒只會後退。我沒有力量跟著祢往各各他去,如果祢要我去,就求祢讓人用繩子捆住我,拉著我去。主啊,憐憫!不要容我軟弱的腳兒後退!”

      四、空的火窑

過了兩天,在紅衛兵們的組織下,生産隊裏也將所有的四類分子及其家屬戴上紙角帽遊村。仍然沒有捉我去。我有了前次的教訓,躲在家裏,說什麽也不去參加那捉人遊村的鬥爭會了。

當時有一個離我家二十多里的水庫正在施工,我被生産隊派去建水庫。第二天,水庫工地分配我去砍柴。砍柴雖然辛苦,可是我進到深山裏可以聽不到世上的喧囂,心情可以放鬆一點。我多麽希望能夠長時間的在山野裏與野獸作伴,不再回到現實中來。可是我沒有辦法不回來,沒有辦法逃避鬥爭。挑起柴擔子一回到有村莊的地方,恐怖便又籠罩著我的心。這裏一張街照:“XXX昨夜畏罪自殺,罪加一等,……”再過不遠,一個人惡狠狠的瞪我一眼。

剛回到工地,就有人告訴我:“今天家裏的紅衛兵來了,叫你中午十二點前一定要趕回家去。”開始了!只是感謝主,現在已經是下午五點了。是他們工地派我去砍柴的,不能怪我沒有按時回去。要回去的還有一個少年人,是因地主階級出身,又偷了東西要回去挨鬥的。

我們吃過晚飯便動身回家,天黑之後要走二十里可怕的山路。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?此刻,我是多麽喜歡黑夜和山野!我只有一點想不通:怎麽我要跟一個小偷一起戴紙帽子遊街呢?大約走了三里路,我想著主耶穌被釘十字架的情形,心裏忽然冒出一句話:“他被列在罪犯之中!”“哦主,是的,祢也被列在罪犯之中,何況我呢?主,我感謝祢,祢實在是為我預備了一個行走夜路的夥伴。”

我們沒有直接回家,中途到一個老姊妹的家裏休息了一個多鐘頭,等到夜深了才悄悄的回家。夜很靜,人們都睡了。我回到家門口,借著微弱的星光,看見大門旁貼著一張大字報:“勒令基督教徒XXX於上午十點前將聖經全部交出,否則我們將採取革命行動!”“親愛的主,我感謝祢!‘勒令基督教徒’,我是多麽喜歡這個罪名!”

聽見我回來了,一屋人都從床上起來。他們興高彩烈的對我述說白天紅衛兵來抄家收繳《聖經》,和他們巧妙地與之周旋的情形:看見紅衛兵們帶著學校的學生來了,堂弟果斷地將所有大本的《聖經》用一個筐子裝著轉移到屋子後面的山上去了,其餘的袖珍本《聖經》一個人口袋裏裝一本。他們翻來翻去只找到幾本破舊的《詩歌》,和其他他們認為是‘四舊’的書藉。再有就是我們的老叔公,聽見他們是來找《聖經》的,便在口袋裏掏出一本給他們,鄭重其事的囑咐他們:“你們要聖經嗎?這裏有一本,拿去好好的看一看。”我堂弟說:“好在你不在家,不然事情會難辦得多。“我主,祢實在是奇妙的主,我感謝祢奇妙的帶領!”

後來有人告訴我,他們打算在下個墟日抓我去遊街,可是還沒有到那日,我又回水庫工地去了。我心裏回響著詩歌:“雖遇試煉仍要鎮定,因為在火窑中,有榮耀的神子同行,仇敵要擊空。……”

六七年,我對一個老弟兄說:“那時主也帶領我從火窑裏經過,火卻沒有燒著我。”我的弟兄對我說:“你所經過的那個窑,是個空窑。”是的,主知道我軟弱,他只是帶領我經過了一個沒有火的空窑。

 五、再喝信心的歌,無論夜如何黑

六七年,由於全國各地的派性鬥爭,人們無暇顧及我們,我們安靜的過了一年。禮拜堂都被封了,其中的《聖經》都被燒了,可是我們的《聖經》反而多了一點,因為有從禮拜堂轉移過來的。每天晚上的家庭聚會繼續舉行。《詩歌》是手抄的,原本藏起來,只拿出自己抄寫的來唱。《聖經》只拿出一本來輪讀,提防紅衛兵的突然襲擊。

十二月二十五日晚,兩位老姊妹相約來到我們家慶祝聖誕。我們盡情的唱著詩歌,心裏感到格外滿足。一位老姊妹非常慨歎:“我們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才有聚會禮拜的日子了!”我們的老叔公說:“姊妹,不要怕他們,就來我們家裏聚會禮拜就行了。”

散會後,已經夜深了,我躺在床上睡不著:抄家,燒《聖經》,封禮拜堂;不是我們犯了法,而是他們犯了法。哦,難道我們就這樣禁若寒蟬,一聲不敢哼了嗎?“不要怕他們,就來我們家聚會禮拜就行了”,這句話總在我的耳邊回響。我們的主,我們的神不是掌管著天上地下所有權柄的神嗎?我們為什麽不可以反擊這撒但的權勢呢?是他們犯了法,他們沒有辦法拉我們去坐牢,…… 就是要坐牢又怕什麽呢!“親愛的主,我是祢的孩子,我是祢的僕人,我願意為祢去死!”聖靈感動著我的心,熱淚濕了我的枕頭。

有一個老姊妹就在我家住宿。早晨起來,我告訴她我在夜裏的想法,——在我們家裏開始主日聚會。她聽了很高興;於是我們分頭告訴弟兄姊妹,就在一九六七年的最後一個主日,十二月二十七日開始了聚會。

我們反復地唱著:“再唱信心的歌,無論夜如何黑,……”跪著同心禱告,靈裏新鮮、滿足。“我們的主,親愛的神!祢曾經應許過,無論在那裏有兩三個人奉祢的名聚會,祢就在我們中間。哦主,是的,在我們的聚會裏有祢所命定的福——生命、喜樂、平安、飽足。因祢就在我們中間。主,我們感謝祢!”

六、   牛欄

我們是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裏聚會的,開始以後就沒有停止過,每主日或多或少總有弟兄姊妹來參加。我們大聲唱著詩歌,並沒有人來管。

這樣的聚會使我們得益很大。有一個被打成右派的年老牧師,一次專程來到我們中間,禱告時他一開口就放聲痛哭。哦,教會就是永生神的家,也是我們這些神的兒女的家;沒有聚會,我們就無家可歸啊!

六八年,五、六月以後,形勢又緊張了,到處揪鬥。有幾個弟兄姊妹已經被逮捕,我熟悉的一個八十五歲的老中醫,因為不堪受辱上吊自殺了;我們八十六歲的老叔公在他親戚家裏受到鬥爭、審查,被關進看守所,最後被判處十五年徒刑,不幾天就被折磨死了。我已經作好準備,等著他們來揪鬥。

八月的一天,早飯後,我剛下到田裏要耘田,紅衛兵來叫我到大隊部去,叫我交代問題。下午,我知道我的家第二次被抄了。從那天以後,我就一直住在大隊部的一個房子裏,進了所謂‘牛欄’。

他們要我交代問題,我就乘機會見證我的信仰。有一個比較瞭解我們信仰的紅衛兵負責人,看了我的交代材料以後就說:“你是沒有問題的。”還有一個紅衛兵的負責人甚至在暗中保護我,常向我透露他們的計劃。因‘牛欄’當時只有我一個人,他們又知道我是不會走的,所以房間門根本沒有鎖,白天他們叫我幹這幹那,晚上我就睡在一個作過課室的大房間裏面。那裏有一個豆腐廠,我每天早上二、三點鍾就起來幫他們磨豆腐。本來不瞭解我的人,相處一段時間以後,對我逐漸有了瞭解。

一天三餐是我的母親給我送來的。她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,文盲。我是她一連生了五個女兒之後才生的男孩,從小就格外愛我。可憐我因為生活的坎坷,不但從來沒有讓她享點兒福,相反,在她晚年的時候還讓她常常為我耽驚受怕,要她一日三時的為我送飯。想到這裏,我心裏不禁一陣悽楚。

    七、我的神,我的上帝!

在我進了‘牛欄’約半個月左右,又打階級鬥爭的開場鑼了——把所有的“階級敵人”抓來,戴上紙角帽遊街、遊村。這次我再也不能倖免了。只是我看別人時心裏非常害怕,而當事情臨到我時,我卻又不怕了。我戴著一個高高的紙角帽,胸前還挂著一個牌子,上面寫著“右派分子基督教徒”。別人還要打小鑼鼓,只是他們說,因我的紙角帽太高,要我自己扶住,不要我打。

走在長長的“階級敵人”隊伍中間,我心裏只反復地回響著一首詩歌:“我的神啊,我讚美祢,祢所行的無不公義;我的神啊,我讚美祢,祢所作的都有慈愛。凡我所遇,既出於祢,我要向祢讚美!……”裏面非常平靜。無論是穿過行人擁擠的街道,聽見人指手劃腳的說我,或是聽著呼喊打倒我的口號,都一點摸不著我的心。“哦主,實在,祢的恩典是夠我用的。”

我所在的地方畢竟是農村,這裏的紅衛兵小將們對他們的林副統帥的戰略部署,畢竟領會得不好;上級叫他們將我揪出來了,他們比較瞭解我之後,卻覺得我是沒有什麽大問題的,他們甚至打算只開批判會批判我,而不是開鬥爭會鬥爭我。這樣一來倒使我猶豫了——想辦法與他們調和,能退讓的地方,儘量退讓,想靠著自己的智慧取得造反派的原諒,獲得‘解放’。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之中他們開鬥爭會鬥爭我了。

鬥爭會是在晚上開的。他們舉行了崇拜毛澤東主席的開始儀式,喊了一些‘革命’和打倒我的口號之後,開始問我:“你是信什麽的?”“我是信耶穌的。”我本想儘量用緩和的辦法向他們解釋我的信仰,想取得他們的諒解。而他們原來的想法,是我會承認錯誤,表示不再信耶穌,他們鬥爭批判一番就算了。他們是習慣了被鬥爭的人唯唯諾諾的,我第一句肯定的答話就使他們憤怒了。他們厲聲責問我:“是不是你到現在還信耶穌?”我說:“是的。”會場頓時緊張了,有的叫這個,有的喊那個,有人揪我的頭髮。我一時不知所措。

紅衛兵的頭頭,一個體格健壯的人,站出來大聲問我:“耶穌是誰?”我見他們這麽憤怒,不敢回答。他們見我不敢回答,越發逼得利害,同聲喊著:“回答!回答!叫他回答!”“回答!回答!叫他回答!”我被逼得無路可走,只好回答:“我的神,我的上帝!”會場“哇!”的一聲沸騰了,頭頭口裏罵了一句下流話,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。

他這一個耳光打下來,我的心裏倒平靜了;不再猶豫,一切交托給主,頑固到底!雖然會場沸騰,將我推推搡搡,剃十字頭,竹枝鞭子劈頭蓋臉的抽下來,有的甚至叫著要割掉我的耳朵,可是我的裏面已經深沉的安靜了。

他們將兩條繩子抛在樑上掛著,一頭反綁著我的雙手,幾個人在另一頭拉,要將我吊起來。可是我覺得自己很重,他們的拉力太小,怎麽也不能將我吊起來。他們看見我一點不怕,覺得無計可施,好心一點的婦女又喊:“你們打死他也是這樣的,不要那樣搞了。”又有的說:“這樣弄下去,今夜又不用睡覺了。”於是他們變換題目,問我那一次去廣州是誰給我開的證明。對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,我也回答了他們。他們覺得也有了一點收穫,一次鬥爭會就這樣結束了。

我回到房間後,一個紅衛兵特向我提出問題:“你是不是真是信上帝的?”“我若不是真信上帝,我為什麽還要挨鬥、挨打!”我回答。可憐他們還真的以為,我是披著宗教外衣在搞特務活動的呢!

八、   別了,人間!

離我們家四十多里的一個地方,造反派們將四類分子及其家屬,不管大人小孩,全部用鋤頭打死了。消息傳到我的耳中,我想起他們昨天晚上鬥爭我的時候,紅衛兵的頭頭曾拿著一塊鐵狠狠的一拍桌子,我就準備著,晚上他們再來鬥爭我時,我可能會被他們打死。我想到家裏非常困難,只是棺材是現成的,父親置好棺材放在家裏,去了香港。我提醒自己:死,不能白白的死,在被打死之前要將這世界的結局告訴他們。

我仍然出去做苦工,到河裏去把石頭挑上來。渴了,本來我是不喝河水的,只是我想,不等這河水裏的寄生蟲在我腹中長起來,我的肉身早已完了,不用那樣講衛生了。我喝河水了。太陽快下山了;啊,可能我這是最後看到它了。別了,太陽!別了,人間!

晚上,他們卻沒有鬥爭我。我於是等到第二天,仍然沒有鬥爭我。我也不知道他們那一天才鬥爭我,我要預先把我要說的話寫好書面材料交給他們,免得到時來不及說就被打死了。我這樣做了。出奇,他們卻沒有什麽反應,只在過兩天以後,有一個幹部將我找去罵了我幾句:“可惡,不鬥你還好,鬥了你一下,反更加囂張了,我看你的頭有沒有從前那些地主惡霸的那麽硬!……也好,等你多積累點材料,一總再跟你算賬。”

     九、傾跌

‘牛欄’裏的人多起來了,擠滿了作過課室的大房間。可是,他們一交代問題,就被‘坦白從寬’放回去了。我看著他們進來,看著他們離開,只有我的‘牛欄’生涯好像是沒完沒了的。母親送飯給我是走一條田垠的,由於她一天走三趟,這條婉延的田垠竟被踏得光光的成了一條路。親人、妻子,他們都希望我也能夠得到解放,早點兒回去。我的心又波動了。

‘牛欄’裏又只剩下三個人了。一次,紅衛兵們去公社開會回來,晚上將我叫去,輪班審問我。他們兩個人一班,兩個人一班的輪流審問我,要以逸待勞來折磨我。

他們要我承認基督教是反動的。本來他們折磨我才剛剛開始,我卻幻想他們真的要解決我的問題。心想,讓一步吧,不然,我這麽頑固,他們要放我回去也是不能的。於是我說:“好,我承認,對這個時代來說,可以說基督教是反動的。”心裏為自己辯護:“這是什麽時代,他們那是什麽革命!對他們那樣的‘革命’,‘反動’是一個好名詞。”他們叫我把這話寫在紙上,我也寫上了。但他們不肯到此為止,他們要我將“對這個時代來說”這幾個字刪掉,要我單單承認“基督教是反動的”。看來他們是懂得一點我的‘相對論’的。

淩晨三、四點了,我因為白天做工熱了脫了衣服,預先沒有料到他們要這樣折磨我,我因而還赤著腳,穿一件單衣,凍得全身打顫。他們說,只要我的態度好了,就可以讓我回去睡覺,不但可以讓我回去睡覺,甚至可以放我回家。算了吧,再退一步,不能再退了,抹掉前面那幾個字吧,到時候我只要反打一耙,承認我堅持我信耶穌的‘反動’立場就行了。我又按照他們的要求,抹掉了前面的幾個字,在紙上單單留下“我承認,基督教反動的”幾個字。

“哦,我的主,我有什麽話可說呢?我就是這樣不堪,憑著我自己,我就是這樣一敗塗地。我主,我實在是弱者中的弱者,求祢赦免我、覆庇我。”

我發現我上了當,他們白天強迫我做了一天工以後,到晚上又輪流來折磨我。我咬了咬牙,這一夜我什麽都不說了。“哦主,是的,手扶著犁向後看的,不配進神的國。主啊,憐憫!”第二天,我母親送飯時,我讓她帶回一個條子給我弟弟:“家事,請你理好,我不敢稍為回顧!”

十、患難之日

一次,我出到外面做工時檢到幾頁《聖經》,我就放在口袋裏。現在,他們一連兩夜不准我睡覺,白天仍然強逼我做苦工,甚至把房門鎖上,中午也不讓我回房休息。他們雖然不准我回房間睡覺,只是他們中午都回家去了。我一個人在一個柴房後面曬太陽。我為自己能夠單獨安靜的呆在一個地方感到很愜意。他們黑夜不准我睡覺,白天卻疏忽了,我如果要睡覺的話,現在就可以睡。只是我卻沒有睡意。

沒事,我便小心翼翼的將口袋裏的《聖經》拿出來看。啊,《聖經》!多麽熟悉的《聖經》,多麽甘甜的話語!“你不要嫉妒惡人,也不要起意與他們相處,因為他們的心圖謀強暴,他們的口談論奸惡。……你在患難之日若膽怯,你的力量就微小。”(箴言二十四章1—10節)我心裏突然一亮。哦,是的,這是患難之日,是主所命定的;這是患難之日,是暫時的,是會過去的;這是患難之日,是我們作見證的機會。可憐我在這時卻膽怯、害怕,以致我會白白的錯過機會。我的心在主裏面再一次安穩了。

下午,他們又開鬥爭會了。有一個被鬥爭完了從會場出來。這時我心裏非常平安,我想如果他們這時鬥爭我就好了。

我正這樣想的時候,那邊會場上就喊叫將我揪出來的口號,有一個人來叫我過去。我安靜的進了鬥爭會場。承認了我曾書面寫過,“日頭會變為黑暗,月亮會變為血,地要大大的震動……”關於這世界結局的話。承認了我曾經說過,“毛主席是我們的領袖,而不是我們的救主,耶穌才是我們的救主;我對毛主席的態度是尊敬、服從,而不是信仰和崇拜”的話。當他們又問我基督教是不是反動的,我又將“對這個時代來說”幾個字冠了上去。可能他們認為我這次能回答他們的話,態度比較好了,也可能他們認為要我承認錯誤是徒然的,落實到了能定我的罪的材料就完成任務了。就這樣,他們讓我‘放了毒’就叫我出來了。

在會場外面有一班年輕人,他們可能認為我已經被鬥爭得狼狽不堪了。有一個人振臂高呼了一句打倒我的口號。按理其餘的人也會跟著喊的,可是當我安靜地看了他們一眼時,其他人的手臂只動了一動就寂然無聲了。

此刻,我很興奮,忍不住竊笑。雖然一連兩天兩夜沒有睡覺,卻沒有一點倦意,因為主帶領我打了一個大勝仗。“親愛的主,我感謝祢!祢實在是奇妙的救主。祢對我們說,‘這些事終必為你們的見證’,祢的應許祢在負責。將來如何,我不需要知道,祢的一步帶領已經使我心定。”

    十一、踐踏蛇和蠍子

此後,大隊進駐了稱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工作隊,他們是專門來抓‘階級鬥爭’的。他們集中住在小市場一間店裏的樓上。

我已經聽說別的地方開始使用對‘階級敵人’施行不准睡覺的所謂疲勞戰術了。他們在我面前也時而露出一兩句:“現在我們還沒有時間,再讓你舒服兩天先”。我知道他們又要折磨我的了。我已經準備好十二夜不睡覺,因為我已經聽說別處有人被折磨了十多天的了。我心裏覺得有把握,可以捱他十多天。

開始了。他們將我叫到他們的住處。第一個夜晚很緊張,他們輪班逼我交代問題。他們自己編好材料,想叫我承認。什麽‘組織反革命集團’啦,怎麽‘宣誓’啦;使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。第二個夜晚開始追問我是否說過主耶穌會再來,寫過什麽文章、詩詞。這一來卻使我為難了。我若說,我說過主耶穌會再來,我怕他們會說我宣揚變天思想。我曾寫過一首抵擋撒但的詩歌,交代出來,我怕他們誤會我是在罵人,說出來會不得了。我仿佛看見撒但在向我獰笑,說:“我看你還罵不罵,你罵我,人就說你罵他們,死啦!”

有一個弟兄稍口信提醒我,叫我注意‘不要把聖物給狗,也不要把你們的珍珠丟在豬前,恐怕它踐踏了珍珠,轉過來咬你們’。我覺得這話好像有道理,這就是說,不應該交代那些問題。只是,他們可能看見我的猶豫,越發逼得利害,我不知道怎麽是好。當他們追問其他問題時,我能夠同他們周旋,乘機會作見證。只是在這兩個問題上,我就猶豫了。

一天天,一夜夜的過去了,人們起來躺下,躺下起來,可是我還一直沒有合過眼。五天五夜了,他們輪流值班的人都累得起不來了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,只聽他們說:“出奇,怎麽你的眼睛還沒有起赤線?”他們要我寫交代材料,我也撒賴了,說:“我沒有辦法寫,因為我一拿起筆來就會睡著。”

第八天,他們又要我寫交代材料,並答應晚上十二點鐘以後准我睡覺。我本來準備再捱下去的,可是他們竟准我睡覺了。我和衣躺在樓板上,本應睡得很死的,只是出奇,我卻興奮得睡不著,因為在他們的所謂疲勞戰術中,主又帶領我得勝有餘了。

過了許久,我才蒙籠睡著,卻又作了一夢。我夢見我站在河邊上,有一條又粗又短的銀環蛇追著來咬我,我逃到這邊,它追到這邊,我逃到那邊,它追到那邊;我不知道怎麽是好。有一個人站在我的旁邊,我只看見他的腰以下,他的腿腳,沒有看見他的上身。他對我說,對這種蛇,你不要怕它,你看著我來。(他不是用言語對我說的,他只是將他的意思放在我的心裏。)他提起一隻腳就去踏那蛇。我心想他是要將蛇頭踏住。可他不是,只隨隨便便的踏在蛇的腰身上。我想蛇會回過頭來咬他。可是不,那條蛇竟直直的躺在那裏如同死了一般。我蹲下來看看,見那蛇的眼睛蒙著一層厚厚的膜真如死了一樣。我見那人腳上穿著鞋,我再看我自己卻光著腳。

我醒了,經上一句話在我心中跳出來:“我已經給你們權柄,你們可以踐踏蛇和蠍子,斷沒有什麽能害你們的。”啊,我是何等的愚昧,有主賜的權柄在手裏也不知道,害怕蛇咬,被它逼得無處躲藏。“我主,我感謝祢,原來祢的使者一直在我身旁!”我心裏不再猶豫、害怕,決定踐踏蛇!

次日,他們出題要我寫交代材料:“你是不是說過主耶穌會再來?”“是的,我說過,主耶穌是道成肉身,神的兒子來到世間來做人,主耶穌曾經為我們的罪死在十字架上,主耶穌曾從死裏復活,主耶穌已經升天,主耶穌還會再來,這是我們最根本的信仰。”

“你寫過什麽文章、詩詞?”“我寫過幾首詩歌:‘以色列啊,前進!’‘痛哭吧,彼得!’‘古利奈人西門’,還有一首抵擋魔鬼的‘撒但退!’內容……。”

此外,他們還要我交代我對一個弟兄所寫的一封公開信中所提到的,關於服權柄和不畏權勢的看法。我也毫無顧忌的交代了:“在上執政掌權的人若按著國家的法律來賞善罰惡,這是行使神賜於他們的權柄。我們基督徒應該無條件的服從,如納糧、上稅,遵守國家法紀等;這就是我們基督徒應該順服的權柄。如果在上執政掌權的人,利用他們的地位,自己違背國家的法律,要逼使我們放棄我們的信仰,或強迫我們做違背我們信仰原則的事,這就是我們所不應該順服的,出於撒但的權勢。”

寫完了,結語中寫著:“我是信耶穌的,這就是我站在我們信耶穌的立場上所說的話。”

我原來害怕把那些話說出去會不得了的,可是正如我的異夢告訴我的那樣,他們竟沒有反應。他們瞭解到我並沒有做什麽反革命的事,只不過是信了耶穌,反而對我和緩了。又過了幾天,他們竟與我熟悉了,向我請教許多問題。沒有人的時候就讓我睡在他們的床上,有人來的時候才裝裝樣子。

    十二、揀選坐牢

他們‘審查’了我十二天,就讓我出來了,仍然回到大房子裏。大多數人都以為我會得到‘解放’,可是我卻已經清楚,我要坐牢的了。

此時到處強迫人要天天讀、早請示、晚彙報,唱忠字歌,跳忠字舞。不戴像章幾乎不能出門。

當我思想哥林多前書第十章時,我明白,雖然那些事都是他們崇拜領袖的一種形式,只是他們說學習毛主席著作,我們就只是學習;他們說是向毛主席致敬,我們也只是致敬。如果他們說是崇拜領袖,那才堅決抵制。

雖然如此,但當我站在那種向領袖致敬的行列中時,我的心靈裏就感到受踐踏的痛苦。至於‘忠字歌’,我就根本無法開口。好在我是一個‘階級敵人’,他們是不需要我這樣做的。

有一個剛從勞改場回來的人,同我一起在‘牛欄’裏住了一段時間。我從他那裏打聽到,勞改場是不需要做什麽‘四先’(工作、吃飯、學習、開會都要先向領袖致敬、表忠)的。為了避開那股崇拜領袖風,我也樂意坐牢了。

縣裏保衛組的人來了,頭頭還是我的一個熟人。我母親送飯時告訴我,弟兄姊妹被強迫集中在禮拜堂辦班,他們要在信耶穌的人中間搜集材料鬥爭我。我知道後,更大膽了,因為我知道我的弟兄姊妹是很愛主的,他們聚集在一起必能站立得住。

我想同弟兄姊妹打個招呼,為此,我寫了一份‘交代’說,我曾經對弟兄姊妹說過毛主席是我們的領袖,而不是我們的救主,耶穌才是我們的救主。我們信耶穌的人是不能崇拜、信仰毛主席的。我想,他們會將我的交代材料拿給弟兄姊妹看,以向弟兄姊妹顯示我的‘罪狀’,我便借此同弟兄姊妹打個招呼,好一起來堅持我們的信仰。

‘交代材料’一交上去,馬上來了一班幹部和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人。他們指著我的材料後面還有半頁空白對我說:“你在這裏寫上,對毛主席無限崇拜、無限信仰你做不到,不要你多寫,只要你寫一句。”我接過來就在那裏寫上。他們說:“簽上名”,我說:“可以”,簽名!

我所認識的那個保衛組的頭頭,本來躲在幕後指揮,他見他手下的人對我沒有辦法,就親自來了。他對我說:“你從前是吃過虧的,怎麽還不接受教訓呢?”我說:“我在信耶穌的這條路上,已經走得太遠,我沒有辦法回頭的了。”

第二天,我被送到離我家二十里遠的公社派出所,關在最暗的一個房子裏。

   十三、鬥爭會上

五天後,我被捆綁著押回家來,到禮拜堂裏接受弟兄姊妹的鬥爭。我看見廣告上寫著:“鬥爭特務分子XXX”。有一個弟兄也同我一起被鬥爭。

鬥爭還沒有開始,我被捆綁在禮拜堂門口的一棵大桐樹上。有一個保衛組的人在我面前經過時指著我說:“他說他的神能夠救他,我要看看他的神今天怎麽樣來救他!”

我心靈裏平靜且充滿力量,準備好了經受鬥爭的折磨。

我母親送早飯來了,我要求他們給我鬆鬆綁,讓我吃飯。“哦,我親愛的主……”這時我是多麽迫切須要禱告啊!我不顧一切的閉上眼睛,禱告了才吃飯。

鬥爭會開始了,我和另一個弟兄被綁著跪在前面。保衛組的人先指著我說:“這就是右派分子XXX的下場”。接著對我們的弟兄姊妹訓斥、恐嚇了一番,沒有拿出半點兒證據就將什麽‘特務分子’‘反革命’等罪名加在我頭上,吩咐弟兄姊妹鬥爭我。

弟兄姊妹喊口號了。“毛主席萬歲!”“打倒XXX!”,沒有問題。“打倒耶穌!”啊完了!我的弟兄姊妹被篩麥子那樣篩了。

本來,我早對弟兄姊妹說過,如果他們被迫要鬥爭我的話,說我怎麽樣壞,怎麽罵我都可以,我不會責怪的,只是在信仰的原則上不能讓步。可是現在卻完了,我的弟兄姊妹跌倒了。

大多數弟兄姊妹還是假意鬥爭我的。可是也有的弟兄姊妹以為我真的當了特務,以至連累了他們。也有加略人猶太——有一個弟兄,是被打成地主階級的落泊醫生,在他幾乎要餓死的時候曾向我借錢,我也窮得叮噹響,就為著他去求我的叔公借10元錢給他,告訴他:“這是我向我叔公為你借來的,你一定要還回給他。”他一直窮得無法償還,我就向我叔公求情,免了他的債;誰知道他這次起來檢舉我,說我曾用10元錢特務經費收買他。“親愛的的主,祢是恩待忘恩作惡的人的神,求祢赦免他!”

我被反綁著雙手,被強迫彎著腰跪在那裏,忍受著酸楚;汗水濕透了衣服,心裏卻平安。慶倖自己是被鬥爭的,不用喊那些鬼口號。

他們要我低頭,我就乘機會低著頭,閉上眼睛禱告。對那些莫須有的罪名,我覺得我根本不用辯護,只在問到我的信仰問題時回答一、二句話。有的弟兄姊妹的所謂鬥爭就好像同我唱雙簧,如我的堂弟說:“你說對毛主席無限信仰、無限崇拜你做不到,你是不是還堅持你的信耶穌的立場?”我就回答說:“是的。”有一個姓朱的姊妹說:“他對我說過,要大膽承認自己是信耶穌的,不要怕;坐監也不要怕,槍斃也不要怕,槍斃就早點兒上天堂。你有沒有這樣說過?”我就回答說:“是的,我說過。”

鬥爭會大約開了一個半鐘頭。我捱過了一陣陣酸楚之後,覺得平服了。我覺得我還可以再跪兩個鐘頭,讓他們鬥爭下去。我甚至希望他們鬥下去,因為這樣鬥下去,鬥爭會又成了我作見證會場,弟兄姊妹會明白真相,知道我沒有做什麽特務;可是保衛組的人可能也意識到這樣鬥下去對他們不利。我還正想他們鬥下去的時候,他們卻宣佈結束了。

我被帶出會場,捆綁在另一株桐子樹上,聽見我的叔母與一位老姊妹在房子裏議論。我叔母說:“斯碩也是,得了那麽多錢也不分一點給人家(指我)用用!”那位老姊妹說:“他有沒有錢用你怎麽知道?”我叔母說:“我自己的侄兒,他平時有沒有錢用我怎麽會不知道。”可憐啊,愛主的,幾乎對我最瞭解的老姊妹也以為我真的當了特務呢!

我的母親送飯來了,有一個保衛組的人站在我的旁邊看著我。我叫了一聲:“娘,……”立刻感到我的內臟都要化為液體,眼淚馬上要噴湧出來。我趕緊將嘴唇咬住,免得眼淚湧出來。(我明白冤死的人在親人來到旁邊時,會七竅流血的原因了)。

過了一會,我覺得身上穩定了,才告訴母親,我還須要幾塊錢和幾斤糧票。我知道這時家裏困難到什麽程度,可是我就要坐牢了,母親可以不必一日三時為我送飯了,最後要一點兒東西了。母親可能要到什麽地方去借,我不敢想像。

生我養我愛我的母親!在那患難的年月與我相依為命的母親!我要走了,求主記念你對我一切的愛,求主記念你在我的患難之日,用腳掌所踏出來的送飯之路!

十四、他的骨頭一根也不可折斷

次日,在派出所的樓上,我認識的那個保衛組的頭頭找我談話。他先找到一條毛主席語錄叫我讀,意思說我是仇恨社會主義的知識份子。

我讀完後,他問我有什麽感想。我對他們昨天那樣加給我的莫須有的罪名感到氣憤,回答說:“你們政府認為我是不可救藥的,我自己也認為我是不可救藥的!”

“你這是什麽話!你到底有沒有錯?”他也有點憤然了。

“我沒有錯!”我回答。

“你沒有錯,為什麽人家不會像你這樣。”他指有的傳道人不會像我這樣抵制對毛主席無限信仰、無限崇拜的口號。

我說:“他們出賣原則。”

“哦,他們出賣原則,就是你不出賣原則,你有骨氣是不是?”

我不說話了。他停了一停,見我不說話又來軟的,說:“你不要執迷不悟,識時務者為俊傑啊!什麽人民政府認為你是不可救藥的,什麽你沒有錯,毛主席教導我們說,站隊站錯了,只要站過來就是了嘛!”

我仍然不說話,心裏說:“我就不站過來,定罪吧!判刑吧!”

     十五、在看守所

兩天後(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三日),我們七個人被送進縣裏的看守所。看守所建在山根上。經過持槍看守的門崗(我現在是槍桿子底下的罪犯了),行李、人身經過嚴格檢查之後,看守所的人將一座鐵門打開,領我們進了一條長巷。

這條長巷陰沉、靜寂,像是我在歷史書的畫頁上所看過的古羅馬貴族的墳墓。有一個墓門般的房門為我開了,裏面三個頭髮長長臉色蒼白,幽靈般的人起來迎接我。我一放下行李就低聲問他們:“這裏要不要學習毛主席著作?准不准睡覺的?”他們對我的問題覺得非常可笑,說:“這裏根本沒有人管你,你日夜都可以睡覺的了。”

關鎖鐵門的聲音響了,看守的人出去了,幽靈們活動起來了。打信號,傳消息,不到十分鐘,整整一條長巷,那一號監倉來了什麽新人,因什麽事被抓來的,全都探聽得清清楚楚。

以後,我知道不獨我有這樣的感覺,因為犯人們都將家人來探監戲稱為‘拜山’,廣東人的所謂‘拜山’就是掃墓,犯人自比墳墓中人。

的確,在這裏再沒有人來強迫我們學習毛主席著作,做‘四先’之類的事了。看守人員每天早晚給我們送兩盅開水、兩餐飯,有時候開門讓我們倒倒大小便,一個星期讓我們出去洗個澡,其餘的就甚麽都不管了。我們每天還可以聽見遠處紅衛兵們,“叮叮咚,叮叮咚”的打著鑼鼓在揪這個、鬥那個的折騰;只是在這深水層中,已經沒有風浪了。

吃不飽,饑餓。這些小事對我來說已算不得什麽了。更何況,現在不用我交伙食費了,我可以不再向困難得不能再困難的家要錢要糧了。“我親愛的主,我感謝祢的帶領,祢的保守。我願意在這墳墓般的看守所中一直等到祢再臨!”

與我同倉的三個人,一個是詐騙罪,騙了木站的錢,無路可走投案自首的,一個是因歷史問題坐牢的,還有一個年輕人,是因為寫了一條反動標語被抓來的。他們都喜歡聽我講聖經故事,其中有一個表示要信耶穌。

還在‘牛欄’時,有一次我得到批准回家拿一件做工的工具,看見我弟弟的桌子面上放著一本殘缺的袖珍本《聖經》,我就裝在衣袋裏。他們搜查我們的《聖經》,把我們的房間都挖得坑坑窪窪的,他們做夢也想不到,就在我的衣袋裏還有《聖經》的。我一直袋著,晚上放下蚊帳打算睡覺時,見沒有人監視,就拿出來看。

一天上午,我也不知道為什麽,我想這樣不安全,就將《聖經》藏在裝著棉胎的夾被裏,下午他們就將我送到派出所。檢查我的民兵認真的檢查了我的行李,連一條帶子都收去了,卻沒有發現我的《聖經》。

在派出所,我一直放在夾被裏。一天,我感到這樣不妥當,就又將《聖經》轉移,放在我的一件外衣的夾層裏,次日我就被送往看守所。他們認真地翻著我的行李,搜查我的身,我看見他們已經摸到那個藏《聖經》的地方了,我也不動,準備著被他們查出來給他們打一頓。可不知道怎麽一回事,他們竟沒有發現。

我同倉的人知道了我藏著《聖經》,就告訴我這裏的解放軍有時會突然檢查行李的。他們給我想辦法,將棉胎撕開一個口子,將《聖經》藏在棉胎裏面。就這樣,又逃過了解放軍的兩次檢查。

現在,我沒有別的事就拿出《聖經》來看。這殘缺的《聖經》有‘路加福音’的下半卷,‘約翰福音’的全卷,直到‘使徒行傳’的上半卷。我給自己定了讀經計劃,每天背一章‘約翰福音’。在看守所差不多一個月,我剛好將‘約翰福音’背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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